近几个月,互联网医疗平台友德医陷入了一系列纠纷:旗下医生四处投诉被“欠薪”,公司创始人被原东家告上法庭。
5月14日,南都记者发现,友德医互联网医院的网页版、APP、小程序均已无法提供服务。
友德医,在7年前的广东医疗领域名声斐然,它参与建设了广东第一家互联网医院“广东省网络医院”,差一点成为国内“互联网医院第一股”,后转型至独立运营互联网医疗平台。
在医药领域、资本市场左冲右突、摸爬滚打了7年,友德医的兴衰历程展示了互联网医疗行业一系列待解难题:互联网医疗平台可持续的盈利模式是什么?公立医院处方外流后,市场怎样才能真正接住?互联网医疗用便利性完成了数据积累的“第一桶金”,这些数据如何充分发挥商业性与公益性?互联网医院的出路是公益还是市场……
友德医互联网医院所依托的实体医院位于广州增城。
发端
用网线连接医患
从兴盛时的每天接诊四、五万单,到如今给旗下医生的诊金都发不出,作为互联网医院最早的探路者之一,友德医经历了什么?
友德医的发家,要从广东省的第一张互联网医院牌照讲起。那是2014年,离2018年国家全面放开互联网+医疗还有4年,广东省第一张互联网医院的牌照就已发出了,发给了一家公立三甲医院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以下简称省二医),这是广东省卫健委下发给医疗机构的第一张正式批文,同意筹建网络医院。
2014年10月25日,省二医建起了“广东省网络医院”,它的合作方就是当时的深圳友德医科技公司。当时的友德医为这家网络医院的终端“健康小屋”提供设备。
那时的互联网医院,与现在的“指尖”派不同,它通过设置在广州各社区的“健康小屋”来与医生远程联络。“健康小屋”早在2012年就诞生了,是省二医牵头推出的一项便民惠民工程,在广州的一些社区投放,其中设置了血糖、血压、睡眠、体重、身高、精神压力等各类健康检测设备,居民或者社区卫生服务人员采集了检测数据后,这些数据可以实时传送至省二医的数据库,再由医院将检测报告、医疗建议反馈给患者。
网络医院搭建起来后,“健康小屋”升级为网络医院直接面向患者的一种终端。这种服务的内涵更接近传统的远程医疗,它的变革性意义在于,终端是to C的,直接面向消费者、患者,而非以往远程医疗的BtoB、医院接医院模式。
“当时的初衷是解决一些慢性病患者开药的问题,医院开了处方,你可以去社区医院、药店买药,就不用再跑到医院去挂个号,这其实也是一种处方流转”,一位业内人士介绍。
紧接着,药店加入了这座网络医院的运转网络,被称为网络医院的就诊点,网络医院的触角进一步延伸至广州城的角角落落。市民到了指定就诊点,有电脑和一些简单的远程检测仪器可用,用电脑里装好的问诊系统,市民可以在药店里向省二医的医生问诊,拿到医生开的处方,然后直接买药。
兴盛
互联网效率的胜利:日接诊量高达4、5万
“短期内,就冲到了每天四、五万的接诊量”,业内人士回忆,那时候,省二医的线下门诊一天才几千的量,而网络医院的接诊量是线下的好几倍,这种火热程度也是最初没想到的,给了很多人信心。
每天四、五万的接诊量是什么概念?当时,即使是广州最繁忙的头部医院,每天平均门诊量也只有一至两万人次,这家网络医院的日接诊量,相当于好几家头部医院的总和。
网络医院的红火背后,是省二医和友德医投入的人力资源和精心管理运营。据公开信息,省二医为网络医院设置了专门的科室,安排专职医生坐诊。最开始,全职投入网络医院的有4个诊室、8个医生,到2015年7月,已发展到13个诊室、36个医生,原本“朝九晚八”的11小时运行制已变为“朝八晚九”的13小时运行制。由于患者激增,有些远程医疗点出现排队、轮号情况,医院还在不断抽调医生进入网络医院。
作为业内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医院,创始团队一手构建出了互联网医院的初步架构。对上线科室的筛选上,当时制定了只看常见病、慢性病的大原则,明确了50种适宜通过网络进行诊断的疾病来开处方,还建立了随访制度来降低远程问诊的风险,即,对约三成的开出处方的问诊患者进行随访,如果病情无缓解,会建议他们就近就医。
在2016年4月,省二医相关负责人曾向媒体介绍,经过一年半的运行,广东省网络医院已在全省21个地级市均建立了就诊点。
回顾网络医院构想形成的过程时,该负责人表示,互联网医院通过与一线社区医院、卫生站、药店、药企的合作,推动了分级诊疗、优质资源下沉、医药分开、医生多点执业、病人在家门口看病等目标的实现,“在顶层设计上做到了所有参与方‘利益均沾’”,他们的预测很乐观:“再过一年,接诊点将达到5万个,如果一天一个接诊点有3个人就诊,一天就有15万的门诊量”。
困局
如何实现可持续盈利?
然而,即使在最红火的时期,这家网络医院也没有找到可持续的盈利模式。医院医生的人力成本是固定的,投入的人越多成本越高;问诊服务本身是免费的,患者的钱主要花在买药上。
有知情人士透露,在药店终端那里原本设想是,网络医院为药店开一张处方,药店给网络医院返点2~3个百分点,“但后来药店不愿意了,药店觉得,凭什么给你?一些点卖得多的话,可能一年要给你二、三十万,他就不乐意了”,中途一段时间,为提高药店使用网络医院的积极性,还给药店补贴过资金。
另一方面,消费者也渐渐不愿埋单了,因为,随着公立医院药品零加成改革的推进,药店的药变得比医院的贵了:“比如同一种成分的降压药,差不多的价格,在医院里能买到进口的,到药店里这个价可能只能买到国产的,而且,药品的一致性是个大问题”。
其实,药店的药品种类、规格,与医院的药有差别,也是处方流转过程中一个“老大难”问题。业内人士分析,现有大药企、连锁药店在几十年发展中,已结成了较为稳固的利益链条,一家药店里面主推什么药、卖什么价格,是相对固定的,并不能为网络医院的患者需求而做改变,“只有大量采购的连锁药店有能力与药企议价,这个利益链条不会为你网络医院的患者需求而打破”。
当时,友德医的主要营收来自它的会员制收费。据其投资方公布的数据,至2016年1月31日,友德医普惠会员达到281万人。2015年底,友德医账面扭亏为盈,净利润2059.43万元。
这些数据可信吗?当时的友德医正在争取上市,资本市场的质疑声很大。随着之后上市行动的失败,这些数字成了泡影。
重创
折戟资本市场
原本的势头是好的。公开资料显示,2015年、2016年间,友德医进行了数轮融资,投资方包括宜华健康、深天地A、君心盈泰投资。
其中最大的一笔来自深天地A。2015年下半年,这家业绩亏损的混凝土生产企业拟斥资55亿元购买友德医和它的兄弟公司赢医通(负责网络医院的线下运营)100%股权,通过股权重组实现主业转型。
在重组消息刚传出时,业内对友德医、赢医通借此成为“互联网医院第一股”抱有相当大的期待,深天地A曾收获连续涨停。
然而,到2016年8月,这起重组收购案宣告终止。
重组失败的原因,一位业内人士认为,主要是这两家企业的估值畸高,“两家估值55亿,还承诺三年利润超过10个亿,太可怕了”,而当时的友德医,除了在深圳有一个500平方米的办公区,在广州租了TIT产业园两栋小楼,被舆论质疑“经营场所面积合计不足一千平方米”。
而重组进行中途,2016年6月,证监会被称为史上最严新规《上市公司重大资产重组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公布,这次重组引发了有关“借壳”的争议,深交所曾数次就估值、借壳上市、业绩承诺等问题向深天地A进行问询。
这次上市失败后,友德医在2017年吸引了另一个新买家双良节能,拟收购友德医、赢医通100%股权,但最终因双方对利润承诺金额、利润承诺方、股份锁定期等交易条款无法达成一致,以及行业政策不明确等因素而告吹。
“稻草”
药品管理越来越严
即使不看资本市场,当时的医卫事业大环境也正在发生着重大变革,这些变革对友德医来说,不是助力的“东风”,而是压身的“稻草”。
在友德医谋求上市的时期,国内医改进行到了取消公立医院药品加成的深水区。“以药养医”,是长期以来困扰医疗行业发展的痼疾之一,广东省早在2013年末就开始在一批县公立医院试点取消药品加成,到2017年上半年,全省城市公立医院综合改革全面推开,当年7月,所有公立医院都取消了药品加成。
可以说,改革后,医院的药价洼地吸引了部分药店消费者回流至医院,网络医院的部分潜在需求被瓦解。
同时,食药监部门对药品的监管力度在加大。2016年5月,当时的国家食药监总局发布公告,要求各地集中整治药品流通领域违法经营行为,2017年6月,广东省食药监局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药品流通安全监管工作的通知》,进一步加强监管,“违规采用邮售、互联网交易等方式直接向公众销售处方药”等行为也在监管之列。
“常在河边走”的网络医院不免受到影响,“日接诊量比大医院门诊还多,背后的医生团队有限,这些处方怎样保证审核和质量?”有业内人士说。
剥离
与“原配”医院“分手”
时间走到2018年,这对友德医是一个“转折年”。
2018年7月的移动互联网医疗大会上,来自省二医的广东省网络医院相关负责人给出数据,三年来,省内在线网络接诊人次达到1000万人次,日接诊量达4万余人次。截至2018年7月17日,网络医院在广东省省内已培训接诊点13790家,建成并上线接诊9062个,接诊点扎根在社区医疗中心、学校、社区诊所、村卫生室、部队卫生所、监狱卫生所、海关、药店,专职网络医生176名、兼职医生553名,辐射全省17.97万平方公里。其中珠三角占53%,粤北占15%,粤东占23%,粤西占9%。
友德医公司公布的数据更漂亮。友德医在2018年10月宣称,截至2018年9月,广东省网络医院拥有互联网医疗线下合作机构接诊点2.6万多个,其中广东省2.5万多个,湖北省1千多个,广东省日均接诊已达5万多人次,湖北省日均接诊达4千多人次。
时间相差两个月,数据的误差有点大:日均接诊量是省二医说的4万还是友德医说的5万?省内接诊点到底是省二医讲的9000多个,还是友德医讲的2.6万个?
不过,这些不重要了,据知情人士透露,在2018年夏天,省二医已开始与友德医进行剥离。
省二医与友德医的这场剥离一波三折。2018年10月,省二医正式上线处方流转平台,把院内处方流转到平台上,患者可以选择平台链接的全省两万多家药店来取药,而这个流转平台是友德医提供的。看得出,友德医回到了信息技术供应商的位置。
在友德医的官方微信公号上,2018年6月开始,就不再像以前一样使用“广东省网络医院”的名头发布信息,而直接使用“友德医”名号。这之后,友德医重点推动其智慧中医项目,“互联网+药店”计划,其中合作的医生也有来自省二医之外的其他医院。
台面下,这场分手不太愉快,双方打起了官司,纠缠至今,仅中国裁判文书网中已公布的就有好几起,友德医创始人的原东家也掺和进来,开始掰扯这位创始人是否违反了竞业规定、是否是从原东家手中强抢了与省二医的合作机会。
“重组”
寻找药店、中医等新伙伴
有漂亮的成绩单亮出,谁能想到,友德医与省二医合作的网络医院已走到尽头?更何况,2018年,还是一个政策放开、业界欢欣鼓舞的时点。
2018年,被业界视为国家全面放开互联网+医疗的“元年”。2018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促进“互联网+医疗健康发展的意见》 ,明确了支持“互联网+医疗健康”发展的鲜明态度,突出了鼓励创新、包容审慎的政策导向,明确了融合发展的重点领域和支撑体系,也划出了监管和安全底线。当年6月,广东省出台了《促进“互联网+医疗健康”发展行动计划(2018-2020年)》,明确,将大力发展“互联网+”医疗服务。
友德医的上升势头何时开始受阻?有观察人士认为,上市失败是明显的一个分水岭。此后,这家网络医院面临了资金短缺的问题,融资不力,最终与省二医分道扬镳,不欢而散。
换个角度来看,互联网+医疗的放开,也意味着,互联网医院的牌照不再吃香,这两个合作方不再那么需要彼此了。
后续事实证明,公立医院与商业平台都走出了自己的“互联网+”之路:广东的公立医院相继开起了自己的互联网医院,经过新冠疫情的催化,至目前,互联网医院对省内三甲医院来说,几乎成了标配,省二医自建的互联网医院至今仍领先同行;而商业化的互联网医疗服务平台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随着互联网大厂的迅速入局,市场上不少网上问诊平台已打响了品牌。
与省二医分手后的友德医,运营起了友德医互联网医院。2019年,隶属于友德医集团的友德医互联网医院开始上线运营,据其公号介绍,这家互联网医院以移动智慧诊室(智慧药房)为接诊终端,要建立互联网医院的升级版:物联网医院。
至2019年11月,友德医宣称,已与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湖北省第三人民医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一七医院、郑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廉江市人民医院等多家医院开展战略合作,探索“互联网+医疗健康”新模式,有4000多位医生负责在线咨询、问诊服务,已为2000多万用户提供服务,覆盖全国各省市10万家药房、村镇卫生室、小区、养老院等。
整个2019年,友德医在不断拓展、寻求新的合作伙伴,如,与药店深入合作,探索“互联网+药店”,持续探索智慧中医项目等。
智慧中医是友德医自2018年开始研究设计的新方向,其在2018年8月上线了针对边远地区的中医网络医疗服务,之后,与多个中医药研究院建立合作关系,寻求民间中医与互联网医疗的合作发展。根据友德医设计的智慧中医就医模式,患者通过APP预约医生进行视频看诊,医生开处方发送至制药公司,制药公司代煎好后,快递到患者手中。
友德医还打算建设养老机构,已在相关部门进行了备案。
在2020年初的新冠疫情中,和其他的互联网医疗平台一样,友德医也迎来了一次客流量的暴增。据友德医官方微信公号在2020年2月23日发布的一篇文章,这家互联网医疗平台在此前一个月中,日均门诊量达到14万以上,最高咨询量达16万人次,线上接待人群来自全国15个省份,他们认为,友德医的视频问诊服务相比其他平台的图文问诊是个突出的优势。
颓势
被爆盗用旗下医师资格信息、欠诊金
近日,友德医在互联网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片水花,是它的员工“讨薪”投诉。
人民网相关版块搜索到的有关友德医的投诉
例如,在人民网的“领导留言板”版块,关于友德医的留言至少有15条,全部是关于拖欠工资或拖欠劳务费的投诉,投诉时间从2020年12月至今年3月均有,基本都表示,友德医互联网医院从9月开始拖欠工资。
最新一条投诉是在2021年3月29日,广州增城区(友德医互联网医院所依托的实体医院坐落在增城)的回复是在4月16日,回复内容透露,该投诉人已与友德医协商一致,医院承诺解决问题,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将继续跟进。
根据留言回复,增城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局已协调新塘镇友德医互联网医院(广东)有限公司向部分投诉员工支付了部分工资(多为12月份的工资),同时提醒投诉人,“您与友德医公司签订的合同为处方诊金的合作协议,不属劳动关系和工资问题,建议通过司法途径解决”。
的确已有人寻求了司法途径来解决与友德医的纠纷。国家裁判文书网的公开判决书显示,2020年8月,一名来自湖南的医生把友德医公司告上了法庭。这名医生此前与友德医签了协议,在平台为患者开处方,但两个月后她发现,虽然一个多月没登录,但自己的身份信息、执业医师资格证被平台拿去在其他互联网医院平台注册账号,并且已经开了三千多张处方。
友德医的解释是,这名医生后来不登录服务,也没离职,加上疫情期间网络问诊量大,友德医让其他医师使用了她的账号。被她发现后,友德医注销了这个账号,向医生道歉,并想赔付结算相关费用,但医生拒绝。之后,增城区卫健局调查了此事,向友德医发出了整改通知书。
对此,法院认定,友德医的行为侵犯了这名医生的人格权,同时损害了患者利益,判赔了一定金额的损失费。
停滞
APP无法注册 官网无法打开
经历了员工“讨薪”、整改后的友德医,运行情况如何?5月14日,南都记者发现,友德医互联网医院APP还可下载,但已无法进行新用户注册;“友德医互联网医院”小程序打开后,已无任何服务;友德医官网已无法打开,显示系统维护中。
5月14日,友德医互联网医院小程序已无法提供服务。
5月13日,南都记者实地探访发现,其依托的实体医院增城友德医康复医院已关闭大门,住院区还有少量病人,互联网医院办公区已搬空。南都记者拨打友德医留在网络上的公开联系电话,未能打通。
5月13日,南都记者探访友德医互联网医院所依托实体医院,其一楼大门已关闭,只留侧方一小门供出入。
5月13日,南都记者探访友德医互联网医院所依托实体医院,其五楼的互联网医院办公区已搬空。
至2021年初,友德医所依托的实体医院友德医康复医院还在增城本地可进行核酸检测的医疗机构名单内。但友德医的微信公号最新更新停留在了2020年12月11日,此后再无动静。
“回看一下,不得不承认,友德医和省二医当时合建网络医院的初心是好的,他们想通过互联网这种工具,缓解老百姓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因为互联网的规模效应可以降低成本,它的便捷性可以让优质医疗资源惠及更多的人,但最后看来,好像都没有实现”,一名知情人士感慨。
这份初心,友德医的后继者们是否能实现呢?南都互联网+医疗课题组将继续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