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所见,清嘉庆御医汪必昌著作《聊复集》有“未刊稿本”与“已刊本”两种形式。“未刊稿本”属于孤本秘籍,容适时另撰文介绍。今日所读为“已刊本”。
已刊本《聊复集》共五卷,分别为《医阶辨脉》、《医阶辨证》、《医阶辨药》、《眼科心法》和《玉钥集》。此书最早刊本为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北京琉璃厂韫宝斋刻印本。版式为半页大字十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即半页小字二十行),版心单鱼尾,版心上方刻印有“聊复集”三个字。
已刊本《聊复集》,首有清嘉庆王朝内阁学士汪滋畹《序》(下文简称《汪序》),其开篇即曰:“新安汪氏多能医者,如歙富汇(堨)之东藩、问舟,世传其业,不为险诣而妙解独通,盖不愧于古之所谓道术者。今其裔尚守绪说,为吾乡所咨访,可谓贤矣。燕亭(彭令按:汪必昌字燕亭)本其族,以术选入太医,未数年乃能自辑其书,刊行五卷。”《序》中汪滋畹还赞誉道:“燕亭故儒家子,少更辛苦,久困京邑,近能以术自显,即有所纂述,以思寿于久远,其趣向深,可推许。”
次有汪必昌自《序》(下文简称《自序》),兹全文录如下:
予家世业儒,先大父宁斋公、先君子恒园公、叔父颖园公、服兄陶邨公,专研究于诗古文词,各有著述,而邻里同时名下士无有不推毂者。昌生不辰,严老慈病,亟求生计,谋菽水,弗克继先世书香,用是抱愧。缘予族习歧黄广而且著,幼窃慕之,以除母恙。昔范文正公云:“儒者,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然医固可以学,而良理必深参而透。古谚有云:临事三思,思之不得,鬼神通之。细揣历代医书,故之歧伯创七方以治病,汉之仲景穷之病其变幻而尽其精微,所谓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凡病有名有证,有机有情。因名立方者粗工也,据证定方者中工也,能于证中审察病机病情者良工也!仲景制方,不于病而命名,惟求证之切当,知其机,得其情,宜主某方,拈来无不合法。自晋代伪诀而后,一切莫不用歌诀,医学之正传晦蚀,留传于世者,大半粗工曲学,家自立帜,人自为书,或袭其肤,或剽其似,书愈多而论愈繁,而真传愈昧甚矣!医道之失真久矣!予家于黄山,见不多,闻不广,于是游吴越,历齐鲁,至燕赵,方知天地之大,黄河之深。入京都,仰天颜,瞻帝阙,取入医院,供奉内庭,滥竽九年,深荷掌院之教,临事而惧,幸免陨越。岁已巳,恭值皇上五旬万寿庆典,予先人亦得预覃恩,志愿少伸,无遗憾焉。平昔观吾院中同侪,其间足称三折肱者甚伙。往复研究,获益良多。兹请假旋南,谋先人窀穸,不得更与同院诸公黽勉供职,以报天恩于万一,因尽取平生所学,采而辑之,质之高贤,以助我院同人共保合太和于无疆尔。
时
嘉庆庚午夏月御前太医新安燕亭氏汪必昌题于都中观光堂
由《汪序》与作者《自序》,我们知道了,汪必昌系新安歙富汇(堨)人,他祖父、父亲与叔父等前辈“专研究于诗古文词,各有著述”,传承到了汪燕亭(汪必昌字燕亭),父亲上了年纪,母亲生病,为谋生,汪燕亭由于家庭条件不得不中断先世书香,转而学医,出手即“除母恙”即医治好他母亲的病,展露出中医天赋与真本领。古代有真本事的人,多想长见识,于是《自序》中有“游吴越,历齐鲁,至燕赵”,“入京都,仰天颜,瞻帝阙,取入医院,供奉内庭”;结合《汪序》中的“燕亭故儒家子,少更辛苦,久困京邑,近能以术自显”云云,我们可以大胆推测,汪燕亭到京城后,刚开始时颇困顿,久久不得志,以致“久困京邑”;但是真金子总会发光,有真本领永远不慌,汪燕亭坚持在京城等待机会,或许通过治愈一位可以上达天庭的达官显贵的痼疾,“以术自显”,展露了一手毫不逊于京城名医的回春妙计,从此一鸣惊人,接着应该是屡次治愈王公贵族之疾病,毫无偏差,于是经过层层选拔,“取入医院,供奉内庭”,得以“仰天颜,瞻帝阙”,被选入太医院,到皇宫内去上班,能拜见到嘉庆皇帝,为皇帝保健康九年。只可惜,二、三百年前的清嘉庆王朝,无人记下这位国医圣手的曲折经历、动人故事与传奇人生,这一空白留给我们无限遐思与推测。
与御医汪必昌经历有点相类的“民国医宗”张简斋,就比汪御医幸运,今人张存悌所著《欣赏中医》(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5至6页即记载有《张简斋治愈宋美龄》的故事。1941年夏天,宋美龄在重庆患了严重的胃病,蒋介石身边所有医官与重庆所有著名西医都来为宋治疗过,仍不见病情好转。蒋身边的一位侍从家眷,得了重病曾得张简斋治愈,因此向蒋举荐张简斋。张简斋三剂中药将宋美龄的胃调适,又数剂中药彻底治愈宋美龄的胃病,使宋美龄的胃病直到晚年也始终没有复发。张简斋的这个传奇故事,被蒋介石的侍从人员王正元记录。可以说张简斋改变了深受西学影响的宋美龄对中医药的看法,1964年12月宋美龄在致张学良的信中,还写道:“休小看草药的神力,这也是我多年的经验。”
宋美龄、王正元与张存悌,都或多或少为民国间国医圣手张简斋留存了一些历史信息;清代嘉庆御医(清代国医圣手)汪必昌生平与传奇的留白,成为了清朝医学的遗憾,成为了时代的遗憾,成为了历史的遗憾,我们后世者,有责任去深入挖掘,有义务去填补空缺。
关于《聊复集》作者汪必昌,这位清代“供奉内庭”、“仰天颜”的御前太医,当今中医学界对他的了解并不太细致,也不太全面,更不太准确。首先,关于汪必昌是哪年出生的?现传中医史料,一是认为其“约生于1765年”(参见《新安医籍丛刊·综合类(一)·书目提要》,余瀛鳌等编辑,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年,第6页),另一说则是其生卒年不详(参见《新安名医及学术源流考》,李济仁主编,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4年,第61页),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不太准确,在汪必昌本人撰写的《徽郡风化将颓宜禁说》一文开头,对此已有说明,“乾隆甲戍,予生也”(参见朱万曙著《徽郡风化将颓宜禁说——所见徽班资料》,见《戏曲研究》第六十八辑,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编辑,2005年,第225页)。
另外,关于汪必昌的名与字,此前也流传着两种说法。一说为“汪必昌,字燕亭”(参见《新安名医及学术源流考》第61页),另一说为“汪燕亭,字必昌” (参见《新安医籍丛刊·综合类(一)·书目提要》第6页)。仔细检阅嘉庆十五年(1810年)京都琉璃厂韫宝斋刻印本《聊复集》五卷,每卷正文首页皆有署名“太医新安燕亭氏汪必昌辑纂”,“男履吉汪国祥、芝圃(汪)国瑞、俊名(汪)国英同校”(见书影八),上下比对,“履吉”、“ 芝圃”与“俊名”无疑是同校此书三个人的字,“国祥”、 “国瑞”和“国英”为三位校此《聊复集》者其名,显然,作者汪氏其名为“必昌”,其字是“燕亭”。
当代医学界对于这位低调御医的贡献“不求甚解”,但其本人对于学术的态度可谓求真务实。汪必昌著书作文,正如其在刊本《聊复集》之《凡例》末条所道明的“无浮文,无余白,一字一句,惟求实学,上保太和,下济世民,非好名泛泛而作也。”关于他的已刊本《聊复集》五卷,《新安医籍丛刊》中有如下简介(参见《新安医籍丛刊·综合类(一)·书目提要》第6至7页):
“卷一《医阶辨脉》为脉学专著,其述脉之要义有二十三目,并附诊法体用一则。卷中所论人迎气口之义、诊脉调息、脉之上下来去至止,及论七绝脉中虾游、鱼翔之形,描述精彩,句句切用,非精于临证者不能及此。
卷二《医阶辨证》,总括中医症状鉴别之大要,辨析精思,言简意深,颇切实用。
卷三《医阶辨药》,从药理性能、归经、疗效、分类等方面,对临床常用药物加以对比分辨,文句练达,述理流畅。恐徐之才《药对》而后,能将药物纵横深析者,则燕亭先生之功,不可昧也。
卷四《眼科心法》,乃是眼科约要之编,其中述及金针拔内障之法,远出《审视瑶函》之前,述及眼睑内痰核手术之精细,难能可贵。是值得一读的眼科参考书。
卷五《玉钥集》及是乡之先辈郑梅涧先生及其子枢扶先生所著《重楼玉钥》之上集。郑氏之书世所传本颇多,皆清光绪而后所刻。今所校点之《聊复集·玉钥集》系嘉庆庚午(1810)所刻,是至今发现的最早刻本。该书有附图三十七幅,为“喉口三十六风”之插图,图形线条明快逼真。此集的重校刊行对研究《重楼玉钥》提供了重要的学术资料。”
综上所列史料,我们将清代嘉庆皇帝的御前太医汪必昌的情况,简要概括如下:汪必昌,字燕亭,清代徽州歙县人,生于乾隆甲戌(1764年),卒年暂不详。汪必昌在嘉庆五年(1801年)被选入太医院,任职九年,供奉内廷,时仰天颜,终成御医圣手,专保皇帝健康,并曾在嘉庆皇帝五十寿辰时(嘉庆十四年,1809年)受到皇帝封赏,(因汪必昌医术高超)其父也获皇上赏赐。嘉庆十五年(1810年),汪必昌为谋先人墓穴,请假南归家乡,在临行前根据其平生所学写出《聊复集》一书,同年由京都琉璃厂韫宝斋刊刻流传。
关于御医汪必昌的学术与医术,位列当代全国首批“国医大师”的李济仁先生,以新安医学传承人的身份,在《新安名医及学术源流考》(第61至62页)一书中,作出了比较客观、公正的论述与评价,现摘录如后:
汪必昌于清嘉庆年间为御前太医,对历代名医诸书皆能认真攻读,并深探赞叹古代名医:立言广,发前贤之未备,足开后人之学术,各逞家技,不一而足,分门别类,寒热消补,而治之不为不详矣。赞叹之余,汪氏认为各书犹未尽善,遂萌发纂辑医书之念。汪氏著述简而明,浅而易,使学者察而精之。则临疑似之证,即有下手处,一定不可移。他以此为平生最大之乐趣。主要著作有《伤寒三说辨》,自刊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医阶辨证》一卷,《医阶诊脉》一卷,《医阶辨药》一卷,《眼科心法》一卷,《咽喉口齿玉钥》一卷,此书抄本又名《喉齿科玉钥全函》,上五种于嘉庆十五年(1810年)以《聊复集》五卷刊刻问世。汪必昌还将《伤寒杂病论》中有关妇科内容汇辑成《伤寒妇科》,既有益于伤寒研究者,也利于从事妇科临床医家参考。此在新安医家中如此专题研究《伤寒论》尚属少见,惜该书目前未发现见存。
汪氏著述重视分门别类,以利医家择选习读,从《聊复集》五书书名可知,各书内容互不音杂,又浑然一体。辨证、辨药、诊脉等各有范围,眼科、妇科、口齿咽喉等分科叙述,其间又互相联系,所辑诸书还重视疑似证的分析比较。汪必昌为御前太医,临证经验丰富,理论造诣较深,所著之书对人启发良多。如在《医阶辨证》中,对阴分潮热三证的区分,汪氏分辨为:阴虚潮热,午后潮热,夜半止,其热下体甚;血虚潮热,遇夜身微热、早起如常,其热胸胁甚;大肠有宿食潮热,入暮作,平旦止,其热大腹甚。汪氏从潮热的发作与歇止时间,热的程度及热甚的部位将三种不同原因所致潮热的临床特点,简明扼要地点出,此对临床辨析不同原因的潮热是有助益的,可指导正确用方选药。又如关于心烦一证有内因火动、外邪内入二因所致,何以分辨?汪氏认为外邪内入者,心烦不得眠,或呕、或渴、或下利;内因所致者,心烦卧不安,或头痛气短,或心忡口燥。又如喘与上气二证的分辨,他说:喘之状,促促气急,喝喝痰声,甚者张口抬肩,摇身撷肚而不能自已是也。气上冲之状,咽不得息,喘息有声,不得卧者是也。其病机乃为喘由肺气上壅,气上冲由冲脉厥逆所致。
凡此举例,均可证汪氏著述绝少空乏浮辞,诚如其在《医阶辨证》自序中言,对疑似之证辨认后“再用前贤诸方,虚则补之,实者泻之,寒者温之,热者清之,不致疑误,而病者不致含冤于地下。”汪必昌著书意在为业医者铺一阶梯,以登济世救人之堂奥。
汪必昌的医学著作不仅得到了清嘉庆王朝内阁学士汪滋畹为其《聊复集》作序,其时名臣潘世恩也为汪必昌《伤寒三说辨》一书写序。潘世恩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状元及第,后来官至太子太傅。
汪必昌的《伤寒三说辨》一书,于嘉庆丙子年(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完成,该年汪氏已年逾六旬(62岁),再次出发上京,途中专程拜访了正在家中为母服丧的吏部尚书吴县人潘世恩,求为该书作序,潘世恩最初因为自己是外行之人、不通医道而谢绝,后来感念于汪必昌的执著最终应允。在序文中潘如此写道“丙子春,余持服里门,有医院汪必昌自新安来此入都,出所著《伤寒三说辨》乞为之序……《周礼》曰:十全为上,十失四为下。《唐六典》曰:不服药为中医。诚以得失之半参之,犹之治十而得五也。子往矣!谨其术而施于人,宜必有神奇之效,苟活人多矣,起古人而则之乎何辞?嘉庆二十一年四月,吴县潘世恩书”(《伤寒三说辨》潘世恩序,见《新安医籍考》,王乐匋主编,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第110页),对汪必昌及其著作给予了高度评价。
汪必昌的已刊著作《聊复集》之《凡例》倒数第二条中记载:“予仍有《伤寒妇科》五卷,缘南旋之心切,不暇琢磨,俟归田之后,从容续刊,公诸同好。”当代国医大师李济仁先生感叹《伤寒妇科》:“既有益于伤寒研究者,也利于从事妇科临床医家参考。此在新安医家中如此专题研究《伤寒论》尚属少见,惜该书目前未发现见存。”笔者谨建议,民间书报刊收藏界当共同努力搜集,力争汪必昌《伤寒妇科》五卷重现,以消国医大师之遗憾。